法涅斯之吻
眼前人居高临下,他只是站在这里任由柏温握住他的手,几乎没有动作,然而下一刻,身后便传来几声不甚清晰的落地声。
一直跟随后方的杂乱脚步与交谈仿佛凭空消失。
他们死了,柏温知道。但他不关心那些人怎么死,不关心眼前人怎么杀。
这不够,不够。他们不是幕后凶手。他只关心这个。
柏温缓缓闭上眼睛,等他再次睁开,天已经亮了。
他躺在装潢华贵的房间,柔软温暖的床被中。身侧是位两鬓斑白的老者,看模样六十岁上下,还有位正值壮年的女人。
“您醒了。”老者和蔼地笑,问他是否想要喝点什么。
这人举手投足从容淡定,谈吐很亲切。
柏温不语,他太疲倦了,而且头脑昏沉,全身心都在拒绝做出多余的反应。因此只是恹恹望着他们,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。
沉默片刻,老者侧首与女人说了什么,于是后者倒出小半杯温水,一点点喂他。
老者就在旁解释,说明情况。
他先自我介绍:“我叫西德里,是庄园的管家。这位是露丝,女仆长,她们都喊她露丝姐姐。”
“早上好,甜心。”
原来只是管家,看年纪他以为会是房子的主人。
“这里在郊外,很安全,去到王城需要两日,所以他们不会找到你。请安心住下,您的身体也需要好好静养。有些贫血,伤口感染,体虚发热。不过不用担心,老爷已经找人为你诊治过。”
柏温就感受到身体的热度,呼吸炙热,双眼酸疼。他吸吸鼻子,那里仿佛堵着什么,肿胀麻木。
的确隐隐闻着一股药味儿,双手乃至腰腹都被绷带紧紧缠绕,头是热的,身体却觉得冷。好难受。
“如果你想吃什么,可以告诉我,房门口随时有人在。”露丝放下水杯,用湿毛巾擦了擦他的脸,“甜心,如果你要继续沉默的话,我就只能按照医生的嘱托,准备那些难吃又健康的食物了。”
但他实在没有兴致,脑袋往下埋了埋,不到两秒就昏睡过去。
“老爷去哪里了?真该立即告诉他这个好消息,甜心平安醒来了。”露丝捏捏柏温的脸,在他枕边放上药草制作的香薰。
当然,对于‘老爷’从外带回的每一位,他们都发自内心地希望对方顺利醒来,恢复健康。
这是他们的‘家’,‘家里’会越来越热闹。
少年让她想起自己的孩子,也是个男孩,年纪要稍小一些,他们看起来同样的乖巧。她有一份能填饱肚子的活计,孩子虽然年纪小但懂得心疼人,心地善良。她的生活本该平静而幸福,然而她的丈夫实在算不上一位好丈夫。
酗酒,无所事事,完全不在意家人的生死。她不知道什么改变了对方,令他在最后性情大变。
前不久,她做完活计晚上回到家,却找不到孩子,也找不到丈夫。问了邻居,才知道他又跑出去喝酒,她明明说了今晚主人家很忙,她要晚些回来,晚餐需要他准备的。
露丝前去酒馆找到丈夫,对方却对孩子的去向一问三不知。
那一刻她慌了神,心中有不好的预感,结果也是这样。他们住在外城,周围人烟稀少。好不容易找到孩子,他已经被野兽啃得四分五裂。
她不会原谅丈夫。这个人对孩子的死亡心中没有遗憾,眼中不含泪水。
就在她想要离开时,这场疫病悄然出现,她以为自己只是生病,修养几日就好了,也就暂时还住在那里。只可惜病情越来越严重,是个人都能猜出什么在发生。
于是这次她被丈夫亲手扔到郊外。
就是那时,她被回归庄园的老爷捡到。
那是非常神奇的一幕,他只是问了她几个问题,压在她灵魂中的死气就消散了,奇迹在极短的时间内让她重获新生。
每每回想起这件事,露丝都庆幸又遗憾。
失去的她已经无法找回,所以她十分珍惜眼下的平静。
至于她的丈夫,他喝了酒却付不出钱,叫人打断了腿,醉醺醺地摔倒河里淹死了。
“大概去城镇里了。”西德里说,“一时半会儿回不来,如果时间长,也许两三天后才能见到他。”
“你比我们了解他。”
西德里摇头,两人退出房间:“没有人了解他。”
西德里从前在某位商人的庄园里担任总管一职,他会跟着主人外出,到各地去见不同的人,谈不同的生意。那位商人名气真的很大,普罗格几乎有头有脸的人跟他都有几分生意上的往来。
但西德里没在其中见过‘老爷’,也不曾听闻有过这么一位‘医生’。甚至这座坐落于平原与湖边的庄园……他没有印象。
他也不过比露丝早一个月见到老爷而已。
那人就这样突然出现,不过不重要,他们并不在意他的来历。
“真可怜。”露丝又谈回柏温,“您一定认识他?”
如果她现在还在大户人家家里做工,她一定会听闻两天前发生的事情,可惜这里距离城镇太远,消息传不过来。
“只是见过。”西德里说,“希斯特里尔公爵的独子。”
西德里见过他,但柏温对这位老者毫无印象。
这样提起,柏温的面容与传闻中的信息就对上了。露丝听过,普罗格的所有人都知道他。
小小年纪就在剑术上有独特理解,冷静,聪明,但性子太冷,喜欢独处。想要约他很难,他鲜少接受邀请,几乎没什么朋友。不过所有人都对他十分包容,毕竟柏温长得讨喜,五官精致,有点男女莫辨的中性美,气质非常特别。
像泡在白色大理石容器盛装的清酒中的花,轻易的吸引着他人的目光与思绪。
柏温醒来几次,大多数坐在他身旁的是西德里或露丝,偶尔是救他的那人和医生。
他还不知道对方叫什么名字,只听到这群人很敬重地叫他老爷。
先生比较好听。而且对方看起来年龄并不很大。
“病情还能拖一拖,但他再不醒来进食他会把自己饿死。”
有人轻声说了什么,那个声音回道:“没有办法,真的没有办法。”
“城镇里的死人每天运出去烧,城里都能堆成小山。所有的药物试过对怪病都不起效,只能延缓。如果真有办法君主也不会放任不管,更何况,目前没有染病后自愈的例子。”
医生对生死已经麻木了,他脸上带着皮质面具,除了看病外绝不多靠近病人一分。这些话几乎就是在告诉对方,已经没救了,赶紧把人扔到偏僻处吧,还能减少自己染病的可能。
柏温在对话中缓慢思考,事情并不如西德里说得那样。
“那伤口呢?他的伤口。”老爷讲话的声音很好听,像是对许诺做出的回应,低沉,却是虚无中以悠扬风声显现的轻柔。
“外伤几乎没问题了,只要再换两次药就能彻底愈合,不会落下病根。”但这有什么用呢,医生瞥了眼床,遗憾这么漂亮的少年即将迈入死亡的坟墓。
老爷又问了一些怎么判断伤势之类的问题,就请人送医生离开了。
现在房间里只剩下他们,不会有人来打扰。
柏温擡眼去看他。
这人站到他面前,俯身。发丝漱漱滑落,他的头发实在太长,也很浓密,投下的阴影轻易遮挡了窗外的日光。
一阵清冷的香味。
“还能说话么?”他问。
柏温仍然没有力气开口。
他又问:“想要活下去么?”
柏温眼瞳颤了颤,闭上眼睛,又睁开。
于是对方说:“我的名字是伊塔洛斯,你可以这样呼唤我,然后在心中默念,我会听见你的声音。”
柏温照做。
对方点头。想要活着,想要报仇。简明概要,想法强烈。
“我听见了你的愿望。虽然出了些问题……别担心,我仍然能满足你的愿望。”伊塔洛斯说,“但我还是需要确认,你不会后悔,以及……能接受一切代价。”
“那么,如果你明白了,就请再告诉我你的想法。”
柏温在心中默念。
他不能全神贯注思考问题,因为疫病带来的疼痛深入骨髓,那些黑色的未知正一寸寸侵蚀他。所以他念得断断续续。
伊塔洛斯目光沉沉,心情不错。
接着,他脱下手套,怜爱地揉揉少年松软的发丝,手指滑下,拇指抚上苍白嘴唇。一条伤口出现,随后拇指便挤入少年温热口腔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