盖宽苦笑着摇摇头:“老爹,‘世情看冷暖,人面逐高低’。以前我有钱的时候,穿着体面,随从整齐,和亲戚本家相处还能说得过去。可现在我这副落魄模样,就算他们不嫌弃我,我自己都觉得没脸去。至于您说受过我恩惠的人,都是些穷人,哪有能力还钱?而且他们现在都去投奔有钱人了,怎么还会来我这儿?我要是去找他们,只会自讨没趣,何必呢!”
邻居见他说得心酸,便提议:“老爹,你这茶馆今天也没什么客人,趁着天气好,咱们去南门外逛逛吧。”盖宽有些为难:“逛逛是挺好,可我没钱做东啊。”邻居豪爽地说:“我带了点小钱,咱们吃顿素饭。”盖宽感激地说:“又让您破费了。”
盖宽叫来小儿子照看茶馆,自己跟着邻居老爹步行出了南门。在一家素菜馆,两人花了五分银子吃了顿饭。邻居老爹付了账,又给了小菜钱,随后一同走进报恩寺。他们在大殿南廊、三藏禅林、大锅等地方都游览了一番,还在门口买了一包糖,接着来到宝塔背后的一个茶馆喝茶。
邻居老爹感慨道:“现在世道变了,报恩寺的游人比以前少多了,就连这糖,买的人也不如二十年前多。”盖宽也长叹一声:“您七十多岁了,见过那么多事,现在确实和以前大不一样。像我也会画几笔,要是虞博士那班名士还在,我何愁没饭吃?没想到现在竟落魄到这地步!”
邻居突然想起什么,说道:“你不说我都忘了,丽花台附近有个泰伯祠,是当年句容的迟先生建造的。那年请虞老爷去主祭,可热闹了!我当时二十多岁,挤进去看,帽子都被人挤掉了。现在那祠堂没人照料,房子都快塌了。我们喝完茶,去看看吧。”
两人又吃了一碟牛首豆腐干,付了茶钱后,从冈子上走到雨花台左边。远远望去,泰伯祠的大殿,屋顶已经塌了半边。走到门前,五六个小孩子正在那儿踢球,两扇大门倒了一扇,横躺在地上。走进祠堂,三四个乡下老妇人在台阶上挑荠菜,大殿的隔扇也都没了踪影。再往后走,五间楼房空荡荡的,楼板一块都不剩。
盖宽看着眼前破败的景象,痛心不已:“这么有名的地方,如今竟然荒废成这样,就没一个人愿意来修缮。那么多有钱人,花上千两银子去盖寺庙道观,却没一个肯来修圣贤的祠堂!”邻居老爹也叹息道:“当年迟先生买了好多古旧的器具,都收在楼下的大柜子里,现在柜子也不见了!”盖宽无奈地说:“这些旧事,说起来就让人难过,咱们回去吧。”两人便慢慢往外走。
邻居老爹提议:“咱们顺路去雨花台顶上看看吧。”站在雨花台绝顶,只见隔江的山色青翠欲滴,江上来往的船只,船帆桅杆清晰可见。一轮红日,缓缓地朝着山头沉落下去。两人欣赏完景色,才慢慢下山,进城回家。
此后,盖宽又继续卖了半年茶。到了第二年三月,有户人家愿意出八两银子的学费,请他去家里教书,他的生活这才迎来了一点转机。
还有一位奇人是个裁缝,名叫荆元,五十多岁,在三山街开了一家裁缝铺。他每天做完裁缝活儿,一有空就弹琴写字,还特别喜欢作诗。有些朋友不理解,问他:“你既然想做风雅之人,为什么还要干裁缝这行?怎么不结交些读书人呢?”
荆元认真地说:“我不是为了附庸风雅,只是因为喜欢,所以常常学习。再说,这裁缝手艺是祖辈传下来的,难道读了书、识了字,做裁缝就丢人了?而且那些读书人,想法和我们不一样,他们哪里愿意和我们交往?现在我每天能挣六七分银子,吃饱饭后,想弹琴就弹琴,想写字就写字,自由自在。不贪图别人的富贵,也不用看人脸色,这样的日子,难道不快活吗?”朋友们听了他这番话,也就不再和他亲近了。
有一天,荆元吃完饭,闲着没事,就独自踱步到清凉山。清凉山是城西一处十分幽静的地方,他有个老朋友于老者,就住在山背后。于老者既不读书,也不经商,他有五个儿子,最大的四十多岁,最小的也二十多岁了。平日里,于老者带着儿子们打理一个大菜园。
菜园足有二三百亩,中间的空地上种满了各种花卉,还堆着几块形态各异的石头。于老者在旁边盖了几间茅草屋,亲手栽种的几棵梧桐树,如今树干都有三四十围粗了。于老者看着儿子们在菜园里劳作,自己就到茅屋里生火煮茶,悠闲地品尝着,欣赏园中的景色。
荆元走进园子,于老者热情地迎上来:“好久没见老哥了,生意很忙吧?”荆元说:“是啊,今天才忙完,特意来看您。”于老者笑着说:“正好煮了一壶茶,来尝尝。”说着,就斟了一杯递过来。荆元接过茶,喝了一口,称赞道:“这茶色香味俱全,您从哪儿取的这么好的水?”于老者说:“我们城西和你们城南不一样,到处的井水都能直接喝。”
荆元感慨道:“古人总说桃源是避世的好地方,可在我看来,哪用得着什么桃源?像您这样清闲自在,住在这城市中的山林里,简直就是活神仙啊!”于老者说:“可惜我什么都不会,哪像你会弹琴,多有意思。听说你现在琴技更好了,什么时候让我听听?”荆元爽快地说:“这有何难!您不嫌弃的话,明天我就带琴来。”两人又聊了一会儿,荆元才告辞离开。
第二天,荆元抱着琴来到菜园,于老者早已焚好一炉香在等候。两人见面后,又说了些闲话。于老者帮荆元把琴放在石凳上,荆元席地而坐,于老者也在旁边坐下。荆元缓缓调好琴弦,开始弹奏起来。琴声铿锵有力,响彻林间,林中的鸟雀听到后,都纷纷停在枝头,静静地聆听。弹着弹着,曲调忽然变得凄凉婉转,于老者听着听着,不禁感动得流下了眼泪。
从那以后,荆元和于老者时常往来,成为了知己好友。
看官,难道从此以后,就再也没有值得载入《儒林外史》的贤人君子了吗?只是那些人没有得到朝廷的表彰,我也就不再多说了。究竟后来发生了怎样的表彰之事,且听下回分解。